若干年之后,面对弥山亘野,麦芃将会回想起,她父母带她去见识旷野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喧闹不已的车厢里人头攒动、攘往熙来,叫卖声、吵架声、呼噜声交织在一起,像炎热夏季午后的一声声闷雷,此起彼伏,惹人心烦。
不远座位上有一个小女孩,正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本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杂志,周遭的语笑喧阗好似与她无关,那盈盈秋水的明眸一直盯着书的扉页,一张广袤无垠草原的照片赫然在目。这一视觉冲击让女孩目酣神醉,久久无法自拔,以至于母亲扯着嗓子喊了三四遍她的名字才反应过来。母亲拿过她手里的杂志,嘴里念念有词,在嘈杂的人声鼎沸中,麦芃似乎读懂了母亲的唇语,“看这些书有什么用”,母亲接着随手将杂志一放,便自顾不暇往她手里塞英语书,然后郑重其事地说:“宝贝儿,你开学后就是三年级啦,这是我给你找来的英语书,我们先提前预习一下,以免后续更不上进度。”麦芃茫然若失地点点头,怅惘地翻开那如同天书般的英语课本,而那本杂志被夹在某个角落,像夹在时光的罅隙,母亲随口说的一些话,跌落墙角,风吹不走,阳光烧不掉,独自沉眠。
时间是马不停蹄,心是绵延不绝的云翳。
初中课上,麦芃第一次接触到地理,在她拿到课本的那一瞬间,时光的表盘拨回那年夏天,那些斑驳的记忆碎片,如吉光片羽勾起难忘的经历。老师用着平淡乏味的语调来讲述这些精彩如绘的风景,而那白雪皑皑的高原、波涛汹涌的浪潮、汪洋恣肆的大海、空旷辽远的荒野也在着单调的描摹中蒙上一层雾气,遮天蔽日般模糊。
车厢内老师抑扬顿挫的语调也无法中和课堂上的沉闷寂静,满黑板晦涩难懂的数学题像一道道催眠咒,不断奏响。麦芃望向窗外,想在颠簸流动的景色中,描绘一点喜悦的表情。然而困意来袭,她合上眼帘,有一种奇妙的声音传来。大概是轮胎与轨道摩擦的声音,但她感觉到的却是一种清幽辽远的风笛声,这风笛声穿着天宇、行云流水一般浩渺。这声音让她想起那一张照片,如真似梦,依稀在眼前,那浮翠流丹的色彩,一层一层晕染了麦芃的少女时光,在无聊中也有华丽的光。
就这样,她在一节又一节车厢里度过了漫长而又无聊的学生时代,一遍遍地经历着循规蹈矩的生活,老师满腹经纶的讲授,同学囿于现状的安逸,父母苦口婆心的劝导,这些琐碎的片段充斥着她整个初中生涯,以至于后面回想起来仍鲜明如昔,历历如绘。
不过这一次,她选择了屈服于现实。曾经多少个日夜诵读的诗意变成死记硬背的句子,心驰神往的风景被束缚在答题的条条框框中,那些意蕴的画面成了一纸考卷上冰冷的文字,那株偶然发芽的幼苗透着萎黄寡绿的倦怠。
时光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,裹挟在车厢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,一粒粒走得飞快。
高二那年,她迎来又一次选择,像当初选择妥协那样,她同样迷茫。同学高谈阔论远大理想,毅然决然在分科单上填下自己的未来。而她痴迷语文,喜欢那种意蕴深厚的诗意美;热爱地理,向往书中那难以企及的远方。她梦想顺着文字的脉络与山海流澜对话,跳进地理书,在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的浪漫季节,来一场奇妙的旅行。可遵循父母的意见,理科就业前景广阔,她应该像以往一样,顺理成章地接受父母的安排,可是这一次她心里始终有股声音在呼唤她,只是这声音如此微弱。
满月之夜的月光照着荒野,麦芃站在车厢的连接处,看着一帧帧掠过的远山剪影,感受着如丝绸般光滑涌动的月光,内心有一种湿漉漉的感觉。望着一望无际的车厢,她现在很迷茫,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,要做什么。看着周围的同学,他们有的十分优秀,被保送进了高等院校,有的精通琴棋书画,走上艺术生的路,有的选择放弃高考,退而去单招学习技艺,而自己的未来影影绰绰。秋了,季节敲着无奈、单调的跫音,也是日日夜夜。中秋佳节,月朗风清,麦芃的父母也抽空来到她的身边,看到窗边形单影只的麦芃,母亲从背后紧紧抱住她。显然她被父母的突然到来搞得猝不及防,她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话,可是具体内容连她自己都不清楚,唯一鲜明的感知是眼眶热泪流下时的苦涩与温热。
她抬头问起父母自己姓名的由来,父母的思绪逆着时光向后倒退,退回流逝的岁月,退到麦芃出生那年,退到拥挤的车厢和那些个浮世未歇的动人时光中,彼时父母眉眼溢满了笑意。列车正按着轨道徐徐前进,夕阳迤逦余晖映照着旷野,焕发出一种震撼之美,那隐隐发亮的一道道小麦,就像它浅浅的笑影一样,温存可爱。“我行我野,芃芃其麦”的诗句在母亲的嘴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,父母异口同声,”不如就叫麦芃吧!”这一声默契的回答夹杂着麦芃稚嫩的嘤嘤声,显得和谐悦耳。
有如芃草,生于旷野,蓬勃生长,天地舒阔,自由无疆。原来这就是自己名字的由来,麦芃心里若有所思想着。母亲抚摸着麦芃柔软的头发,像小时候抚摸着她可爱的脑袋一样,记忆深处的感情从未减淡。
纵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,群山草木都衰尽了,葱蔚洇润的旷野还在记忆的最初,在任何可见和不可知的角落。
父母带着麦芃去找寻她的未来,穿过长长的车厢,这深深的走道中有一种经久不息的痴语,长风般地穿越了时空。
她找到列车长退票,表明自己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愿望。列车长听后粲然一笑,把票递给麦芃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的人生你做主。”此时列车正过隧道,车窗玻璃上倒映着麦芃一个人的身影。她恍然大悟,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,限制麦芃追求自由的是那个三年级懦弱的自己,是初中从众的自己,是高中迷茫的自己,不是这漫无边际的轨道,是内心的自己。而如今,她是勇敢的自己,从一而终,都是她。突然,耳旁响起熟悉的风笛声,林籁泉韵,她也才明白,不是那日的风笛声吹得好,而是因为笛声的出现依托着轻柔的风,依托着温暾的晚阳,依托着葱蔚洇润的芬香和纯净的空气,依托着一颗少女的心,因而显得格外有韵致。
霎时,列车穿过轨道,柳暗花明,豁然开朗,一川风月像画卷徐徐展开,暮风掠过麦浪,远方山巅盖住落日。
她不顾人声鼎沸中的声声质疑,径直地奔向远方旷野,这一刻她清楚地听到来自内心深处自由的声音,震耳欲聋。天空流淌下美妙光阴,和风轻抚。
人生是旷野,不是轨道。我们走向旷野,却又被流逝时光的安逸所诱惑着回转,我们居于轨道上,却又每时每刻向往着让步伐企及江河湖泊,企及逍遥的远方。
远处传来清幽旷远的声音,像是父母在背后一遍遍地念叨她的名字,像是那日午后听到的风笛声,像是自己出逃时内心响遏行云的呼唤。
那呼唤使她穿过旷野和长空,使她跨过黑暗和孤寂,像是回到十几岁的无忧岁月,与芃兰相扶合影。